父亲2004年去世,距今已12年,清明将至,想起父亲,常常想起他的那些火塘。
刚记事的时候,父亲是龙门村的村长,每逢有事要与村民商量,晚饭后他第一个到村集体公房生一塘火,等候村民们到来议事。那时候我小,不懂事,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开会,他说我烧火给你烤嘎,我点点头,望着父亲拿些松毛搁在公房堂屋中间,然后放些竹片,之后又放上些干松树枝,划燃一根火柴,待火烧得很旺的时候又放上几根有寸口那么大的干原木,等原木烧起来后再放上一个大树根坨,根坨烧着后整个公房就越来越暖和。父亲他们商量村务的具体细节我没有印象,只听哥哥和村里的长辈们说,龙门村的邻里纠纷就是围着父亲的火塘一桩桩被化解,龙门村的寨名就是围着父亲的火塘将“烧人场”、“泥湿村”被确定为现今的“龙门”村。公房里的火塘,记忆最深的是每天晚上要在父亲的怀抱里被熏醒好几次,然后又不知觉地被父亲抱回家。
稍长,我很顽皮,只知一个劲的和小伙伴们玩,玩得太累了回家来不洗脚粘着泥巴上床就睡觉了。父亲母亲做活回来煮熟饭,怎么叫我我都不愿意起来吃饭。到了深更半夜,常常被饿醒,此时一个劲地喊父亲说要吃饭,然后又睡着了。半梦半醒中,开始是隐隐约约的烧火响声,一会儿后是呛人的火烟味,一会儿后是火焰燎起的响声,一会儿后是罗锅水涨掀动锅盖的响声,之后就静静的没有了声响。饭焖好后,父亲拿来小碗把饭添好,放在草墩上,然后走到床边将我抱到火塘边,将米饭端到我的手里,亲昵地哄我说:“我的咪哚,赶快吃饭,把你给饿伤了。”此时,我常常是饿得直冒虚汗,手哆嗦着将米饭大嘴大嘴的往口里塞,直到将罗锅里的米饭吃个精光。之后父亲又将我抱回床上睡觉,他收拾好碗筷才休息。每逢半夜饿饭,次日醒来,掀开蒸盖一看,往往不是甑子里没有饭,就是还有足够我吃的包谷饭。父亲的那塘夜火,那个夜影,总是挥之不掉,抹之不去。
小学毕业那年,学校聚餐,吃了不净食物,放假就病重,由于距离医院较远,加之那时家乡不通公路,在老家服用民间苗族草药,快要收假了,我的病一直不好。父亲非常着急,从马厩牵出马,给马披上蓑衣,将我扶在蓑衣上,叮嘱抓好马鬃,他牵着马缰绳,背上背篓带着全家往净龙树山顶上爬。到了山顶后,父亲就地取材,拾来灌木枯枝,抓一把松毛和枯草引火,搬来三个石头围着火堆做锑锅支架,叫母亲给火塘不断加柴烧水、做饭。父亲则从背篓里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只乌骨白公鸡和什物忙来忙去。水烧涨后,他双手抱着大白公鸡站在山顶最高处,非常庄重地面对天地和东南西北四方叨念、磕头,完了将鸡杀了烫毛,掏腹,理肠,囫囵下锅。鸡肉煮熟了又将整鸡放在筛盘里,摆上鸡血碗、酒碗和饭碗,再次庄重地面对天地和东南西北四方二次叨念和磕头。礼仪结束后,将鸡肉大块大块地撕下来,席地摆上饭菜,一家人慢慢分享。父亲在山顶生火祭祀天地和四方,祈祷保佑我早日康复,如今看来似乎有封建迷信的嫌疑,但蹊跷的是不久后我的病尽然好转起来,如期赶上了中学开学。多年来,每次回家,面对净龙树山,父亲那塘山顶之火还在脑海里不停地燃烧。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到清明节都要到爷爷坟前生两塘火,举行祭祖活动。这一天,父亲总要备一只大红公鸡,一条腊肉,带些锅碗等炊具,叫上儿孙,浩浩荡荡举家祭祖,在爷爷坟前吃一餐饭。按照分工,我常常去地里摘蚕豆,四哥去干塘子坝塘挑水,母亲淘米捡菜,父亲生火。父亲在爷爷坟前的平地上挖两个灶坑,烧火后一塘煮饭一塘烧菜。水烧涨,杀鸡前,他双手抱着公鸡走到爷爷坟前,扒开已经枯萎的密密麻麻的龙爪棵子,非常庄重地自言自语:“我爹啊,我们今天给您拜年来了,给您送来两只脚一个畜,您要给我们三百六十只在后面养嘴养口……”说话间用手掐破鸡冠,将血抹在坟门上,一番礼仪之后才杀鸡下锅炒煮。鸡肉煮熟后,将鸡肝挟在碗里,倒碗酒,添碗饭,挟些菜,用筛子端着再到爷爷坟前二次行礼:“我爹啊,饭菜都煮熟了,我们没有吃没有喝,要请您先来吃先来喝哪…… ”。礼毕,再到奶奶坟前行礼。完了才又折回爷爷坟前一起喝酒吃肉,直到太阳落山用水浇熄两个火塘才回家。儿时,常常盼着每年的这一天快点到来,因为黄焖鸡、腊肉干巴和蚕豆焖饭实在是太诱人了,长大后才知道父亲是一直在用这样的一种形式教育我们,要敬先祖,爱长辈,要有一颗感恩之心。
为了龙门村的松树不被盗伐,父亲在黄土坡凹子、打石头山顶、猴子箐沟、爷生祖坟烧过火塘;为了村集体的谷子和蚕豆不被夜贼背走,父亲在大小岔河的小河边烧过火塘;为了断腰山的包谷,鸡公山的麦子能够安全收回我家楼上养活全家,父亲在他的一亩三分责任田里烧过无数次的火塘。父亲的火塘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