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冬天,也许你会埋怨说:冬天冷峻无情、寒风萧瑟,躲到哪里都是个冷,让人难受。可谁又会在炎热的夏天听见冬日火炉旁的欢笑声,当你在溽热难熬的夏天回味冬天那该是一种享受吧!冬天即使是单调的枯黄色,也能翩然起舞,充满生机活力。
冬天,是庄稼人一年中得以稍事打盹、休闲的日子。春犁耙栽种,夏天施肥薅锄,秋天收割打场,庄稼人硬是忙得个脚底板朝天,一拨忙完又忙另一拨,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整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忙个没完没了,企盼的不就是一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吃饱喝足的好年景吗?所以,当秋收后,把屋里楼上的粮屯装得满满的,鸡鸭猪牛喂得壮壮的。这时,庄稼人空荡荡的心才会踏踏实实的,那种久锁的眉头才会得以舒展笑颜。古人云:“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收获果实后的庄稼人,一进腊月,又开始杀猪宰羊,下河捉鱼。农家的饭桌上少不了肉和鱼,当然还有陈酿老酒,冬天就在酒香中慢慢地拉开了序幕!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从未离开过泥土。他一生有两大嗜好,即酒和烟。烟在他的晚年给断掉了。然而,酒却一直陪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父亲经常对我说:“酒,是个好东西,它既可壮胆、提神,增加全身的热量,又可舒筋活络,使全身轻松快活。”对于劳动强度极大的农民来说,酒是他们精神和体力上的一种强有力的支撑。我曾经亲眼看见过在寒冷的冬天里,村子里的壮年小伙子把满满的一大碗酒喝下肚后,跳进河里去抓鱼;我也曾亲自体验过,上山挑柴回家后,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难忍不想动,当吃饭时喝点酒后,浑身轻松自如,又可以跑到几公里外的村寨去看电影。
冬天里最难熬的就是我们家乡老百姓说的“土黄天”。“土黄天”,是从每年的霜降节令前3天(约10月21日前后)为开始日,往后延续共18天的时间,即:进土十八天,反土十八天,一共三十六天。 有一种形象的说法:“土黄天,吃麦种,烧犁辕。”意思是阴雨不断,粮食霉变,柴火烧尽,只有把留好的麦种吃了,把用来耕地的犁辕当柴烧了用来取暖。这是古人留下来的老话了,同时也说明了“土黄天”天气的恶劣。我们这些坝区乡村的少年,每到星期天或假期,都会成群结队地到山上挑柴,为过冬天做准备。冬天来了,又要去捡煤渣。每年进入十二月中旬,糖厂开榨了,熬红糖的炭灰,糖厂都要用马车运到厂外的乡村土路上填路。我们每天都会提着竹篮,拿着小钉耙去捡煤渣,把捡回来的煤渣用水冲洗干净后再晒干,就成了冬天烤火用的主要燃料。那时家家都有一个地风炉,就是在堂屋侧边的地下挖一个坑,用砖头和炉条镶嵌起来,既简单又实用,煮东西、烤火两用。寒冬季节,阴雨连绵的日子,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取暖。每每这时,父亲就会叫我到街上去给他打酒,让母亲给他做两个菜,炸一盘花生米、几个小咸鱼或是煎个荷包蛋给他做下酒菜。当母亲把菜端上桌,爱唠叨的母亲边给父亲斟酒边说“你这口黄汤,不喝不行啊!”这时父亲就会猴急地回答说:“我这辈子就好喝这两口,你还不给喝啊!”母亲不甘示弱地说:“喝,喝,喝死你这个老东西!”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是人家说的“刀子嘴,豆腐心。”我每次到街上给父亲打酒的钱都是母亲给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吵吵咒咒,恩恩爱爱一辈子,不离不弃,厮守终身。
父亲平时话不多,但三杯酒下肚后,他的话就多起来了。他常给我们讲的都是解放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特别爱讲我们村的何老四大爹。何老四大爹家有几亩田地,在我们村算是个殷实户。但他相当抠门、小气,也是一个爱喝酒的小老头。一到冬天,他就一个人守着火炉喝酒。他不要家里人给他做什么菜,他的下酒菜就是一条一斤左右的酱炖鲤鱼。他喝酒的方式极为特殊,不吃鱼,而是品鱼,喝一口酒后用筷子蘸一下碗里的鱼,酒喝好后,他用的碗还干干净净的。一小条鱼可以下酒喝出十天半月,这在我们村成了笑话,说他是:“麦秆吹火,小哩小气”。我想:何大爹不就是典型的中国版的高老庄吗?在农村这样的人还不少哩!
一个“数九”寒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团团落落地聚在一起吃饭。火炉旁,同样有父亲的几个下酒菜,那红彤彤的火苗一个劲地往上窜,火炉的热气从地下直往外冒,温暖了整个堂屋。屋子外面的阴雨挟裹着雪花,扑打着门窗,屋内却暖意融融,亲情流淌。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边吃饭边聊天,其乐无穷。屋外的漫天寒气和萧杀与屋内的温暖和生机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父亲看着儿孙满堂,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满足,只见他神采奕奕,鹤发童颜,喜上眉梢。这不由让我想起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冬天的名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父亲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捋着他下巴上的那撮山羊胡须,洋洋自得,越喝兴致越高。我劝父亲不要喝了,他却醉意微醺地对我说“儿子,有你们这么多的儿孙陪在身旁,我这一生活得有意思!这酒我喝得高兴,喝得痛快!”父亲总是不感觉冷,因为他的一生有酒陪伴!
与其说父亲是在喝酒,不如说他是在品味人生,品味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是啊!父亲把他一生的喜怒哀乐都装进了酒壶里!把这寒冷的冬天同样装进了热乎乎的酒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