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我们习惯于忽略一些微小的事物,甚至忘却在记忆的角落或岁月的长河中。乡间长大的童年不能没有狗的身影相伴,我家养过的狗可以说不计其数,但我不大在乎它们的命运如何多舛,唯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叫花花的小狗,仿佛用生命镌刻在故乡的诗篇,在我的心灵深处撩起一缕忧伤。
时隔太久,到底记不起花花是路上捡来的,亲戚家抱来的,还是我家的母狗生的。只记得它带给我童年的快乐时光。它小时候非常瘦弱,黑豆一样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睁着,养到三四个月只有一只鞋子大小。后来稍有点精神就在我的脚下滚来滚去,它不小心就被踩的呀呀乱叫。我把它抱在怀里乖乖地任凭我抚摸,有时爬上我的脖子仿如是一团毛绒绒的围脖。稍大一些我领着它逗着它,乡间小路洒落一串串天真的童趣。我上学后彼此不能经常在一起,早上它把我送到小学校门口,放学又准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兴奋地撒着欢儿向我奔来。每当我忘做作业或做错事挨了批评,他一声不吭爬在我脚下,下巴颏放在我的脚上还舔我没穿袜子的脚,用略带忧伤的眼睛看看我,我受伤的心慢慢暖和起来。
那时我们喜欢结伴进森林东游西荡,花花是最忠实的朋友,它远远地跑到前面放前哨,发现危险不敢近前就汪汪叫个不停,无非是嗅到了野猪或獐子的气味,或者看到一条蟒蛇横在路上。但如果是小动物,花花是不怕的,有次遇到一只乌龟过路,它非但没绕开还上前踏上两脚,乌龟就把头和脚缩进龟壳里,花花恶作剧的拿鼻子把乌龟拱翻,看它四脚朝天乱踢乱蹬,还大声叫着去吓唬它,一幅倚强凌弱者得意忘形的样子。我蹲下来用树枝拨弄乌龟,接管了小狗的乐趣和享受,花花便无聊的耷拉着脑袋钻进树林去了。在森林与草场交界的边缘到处是平铺的绿色植物地板藤,地板藤果成熟了可以吃,味道跟无花果一样。果子浅埋地下,只好牵起一串串藤条寻找果子。花花却似有先知先觉,它用前爪拼命刨着的地方,有熟得红透了的野果不断翻滚出来,看它肆无忌惮的吃相真让我眼馋死了,再看到它奋力刨地时就推开它,抢夺它的胜利果实来分享。虽然花花给我带来很多乐趣,但我总觉得狗毕竟是狗,所以不时捉弄它一下,乘它不备往树林里丢个石头,它一下蹿进了林子,待发现什么野物都没有又跑回来,水汪汪的眼睛分明写着遭了愚弄的不快。它也报复我,围着我转一圈慢慢靠近我磨蹭几下,然后悄悄抬起右脚就要在我大腿上尿尿,我狠狠踢了一脚它才跑开。
乡下养狗大多为了看家护院,但那些年各家的楼上大约也就堆着一点包谷、荞麦、洋芋和豆秸糠,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五荒六月青黄不接,人们吃救济粮返销粮,基本没有狗粮可言。一只只干瘦如柴的狗在村里村外流浪,望着柴禾垛和篱笆墙上的鸡群发呆,望穿秋水却咬不到一根鸡毛,只得去庄稼地打点零食,萝卜、洋芋、青包谷、死老鼠都是它们的美餐。但眼下包谷地里鸡来啄吃,狗来啃吃,松鼠老鼠也来偷吃,还未成熟的庄稼就受了损失。我的彝家父老乡亲一商议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偷吃青玉米的动物都可以打死大家来吃肉,好些狗就这样成了枪下鬼。花花算比较幸运,我父亲习惯天不亮就领着它进山打猎,打到一只野鸡斑鸠松鼠什么的,先把内脏掏出来给它吃,喂得毛光水滑而且机灵好动,几乎就没有单独外出流浪过,算是逃过了一劫。
但我隐隐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生产队长在喇叭里说,为预防狂犬病蔓延,各家各户尽快把狗都杀了。那几天乡下就像过年吃杀猪饭一样,满村满巷弥漫狗肉香和喝酒划拳声。一天,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叫我把花花带去交给外公。我一时懵了,花花不说是我家的命根子,也是父亲的心头肉啊,无论进山打猎、烧炭或是赶生产队的马帮,花花都经常跟随父亲左右。外公家离我们村大概四五里地,要穿越一片密密的原始森林。花花一路起劲儿的又蹦又跳,忽而钻进密林深处汪吠几声,惊起小鸟松鼠满枝头乱蹿乱飞。一会儿湿淋淋的钻出丛林,站在我身边使劲甩身上的水,甩得我全身上下全是腐叶败草。但我竟然心如止水无怨无怒,没勇气呵斥它或踢它一脚。见到外公,我把小狗交给了他,当时锅里煮了半锅狗肉,一阵烟功夫锅里已是满满一锅狗肉。我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五味杂陈。一只鲜活的生命随着满屋飘荡的奇异肉香灰飞烟灭,这样的结局于那样的年代似乎天经地义,却在我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愧疚和悲伤。
小狗花花有比我灵敏的嗅觉,比我警觉的眼光,比我勤快的四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许多年后我恍然感悟,像花花一样的许多狗同样拥有与生俱来的一些东西,譬如喜怒哀乐,譬如真善美,除了是一条狗,它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所有的生命都需要被善待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