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草青青

　　 清明节的早上，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我带着儿子一起回到乡下老家去给母亲上坟。我们迎着这飘扬了千年的清明雨，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羊肠小道，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母亲的坟茔前。坟上长满了绿茵茵的小草，在春雨的滋润下，苍翠欲滴，娇柔碧青。

　　坟草青青，坟草下面埋葬着我的母亲；春雨淅淅，泡涨了我一颗思念的心。

　　母亲离开人世已经十六年了，但母亲却一直在我的心中。

　　母亲生我时已经四十三岁了，我记事时，母亲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因而，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随着年龄的增长，怀旧的情绪老是缠绕着我。因而，我很想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清明前，姐姐到城里来看我，在我家小住几日，晚上闲聊时，我便问姐姐母亲年轻时的馍样。姐姐比我大十九岁，母亲生她时二十多岁。所以，她很清楚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她十分自豪地告诉我说：“妈妈年轻时很漂亮，高挑儿的身材，农村妇女特有的黝黑的皮肤，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直打到腰际，黑里透红的脸蛋好像春天里含苞欲放的山桃花。母亲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勤劳、能干、善良、贤惠、爱干净的人 ，这在本村和邻村是出了名的。母亲五十多岁时，还被公社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呢！

　　母亲是个苦命的人。她刚记事时，自己的父母亲便染疾病去世了，留下姐弟和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全靠亲戚和乡邻的接济和帮助才勉强活了下来。十六岁时与父亲成婚，十七岁时便生下了我的大哥，后来因病中途夭折了，这对母亲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母亲一生多育，但在那个缺医少药，生活贫困的年代，只把我和一个哥哥、姐姐养大成人，其中母亲所承受的打击和痛苦是难以想象的。母亲不幸的身世和生活遭遇，塑造了她坚强不屈，忍辱负重，勤劳善良的性格。过早地品赏了生活的艰辛，体会了人间的冷暖与善恶。

　　母亲和所有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村妇女一样，像泥土一样地平凡，一辈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而重复的生活。然而，在母亲平淡的生活里，有时也会激起生活的浪花，做出一些超乎平常的举动来。有一年，舅舅为了生活，三斗米就顶替有钱人家的儿子去当国民党兵。母亲知道后，心急火燎地找到舅舅，痛心地对他说“你怎么这样傻，才三斗米，你就把你自己给卖了，你去当兵能否活着回来？”不由舅舅分辩，母亲就连夜把他送到外地去打工，躲避官府的缉拿。官府知道后，镇长带着一帮镇丁，跑到我家，气势汹汹地对母亲说：“你把你弟弟藏起来了，你知道吗，这是官府派的丁，你犯了王法了。”母亲气愤地回答说：“他一个独生子，凭什么要去当兵。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你们去抓他就是了，何必来找我呢!”镇长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她给我带走。”说完，就把母亲和还在吃着奶的哥哥一同抓去官府的大牢里关了起来。这可把父亲给急坏了，他想起了我三娘家的老公公在镇公所里当厨师，就急忙跑到我三娘家，跟三娘的老公公说了这回事。三娘的老公公安慰父亲说：“你别急，待我想想办法，去跟他们求求情，也许关几天就会放人的。这几天，她们的饭我会送给她们吃的，你放心就是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在他的周旋下，又给镇长送了些钱。一个星期后，官府找不到舅舅，只好把母亲给放出来，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刚解放时，农村进行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农民翻身作主，斗地主，分田地，搞得热火朝天。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有人急促地敲我家的门。母亲刚开门，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闯进了我家，母亲这时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远房亲戚地主家的媳妇，平时已没有什么来往。女人哭着哀求说：“大妹子，求求你，让我在你家躲躲吧。我们村子里的人不但分了我家的田地，还拉我去批斗，逼我交出金条，我家哪里有金条，这不是冤枉我吗！”说完，声泪俱下，浑身哆嗦。这事可为难母亲了，让她在自己家藏起来吧，这是窝藏地主分子，是阶级立场问题，让农协会知道了，怎么了得。母亲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是一个作恶多端，欺压百姓的人。母亲爽快地说：“那你就在我家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你再回家吧！”女人感激涕零地跪下说“谢谢你，好心的妹子！”这个女人在我家躲了一阵，风声慢慢平息下来了，才回家去。回家后，农协会已没有拉她去批斗，逼她交金条。她终于躲过了一劫。

　　母亲一生经历了无数的磨难，但不管生活怎样艰辛，她都坚强地生活下去。为家庭，为儿女，付出了她的一生。她经常对我说：“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是为自己的儿女而活着的，儿女是父母的希望，是血脉的传承。为了儿女，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对母亲始终心怀愧疚。我十八岁当兵离开母亲，投笔从戎，远走它乡，背着生活的重囊，在人生的旅途上，东奔西突，颠沛流离，常年在外，与母亲是离多聚少，无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即使在母亲八十五岁临终前，我也没能在她老人家身边，看她最后一面。待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母亲已经躺在冰冷灵柩里，离我而去。我顿时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悔之莫及。

　　每年的清明，我带着一颗愧疚的心，到母亲坟前，为她老人家的坟茔添把土，烧柱香，寄托对母亲无尽的哀思。

　　春雨淅沥，墓草青青。

　　坟草下面埋葬着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