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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甘蔗的恩情

文章来源: 发布日期:2016-05-03 浏览次数: 【 字号:

  从台北坐高铁列车到高雄,路经嘉义平原,车窗外扑面而过的大片大片甘蔗林,让我恍若置身滇南弥勒以盛产甘蔗而闻名的竹园坝子。有一个人的身影也随之在脑海里呈现,他就是清嘉庆16年(公元1811年)辛未科进士,被朝廷委派台湾嘉义县当县令的弥勒竹园人陈蒸。陈蒸离开滇南弥勒赴台湾嘉义当官,并随之将妻儿也迁了去,此一去山高海深不回头,陈蒸成为弥勒竹园陈氏永居嘉义的一世祖。风尘烟雨数百载,滇南的弥勒人对陈蒸知之甚少,但有一件事不会忘记:陈蒸曾从嘉义寄回“罗汉蔗”在竹园栽种。就是这样一棵不起眼的草本植物,在十九世纪初相遇合适的土壤气候,即像火遇见风,立马发生从一棵到一丛再到一片的裂变,蔓延成令人心旷神怡的甜蜜的青纱帐,使竹园坝子成为一片葳蕤数百年的香风甜土。

  早在清乾隆年间的《弥勒州志》上,也就是陈蒸出生的年代,弥勒竹园坝子就有少量甘蔗种植,当时是把甘蔗列入水果记述的。直到陈蒸从嘉义寄回台湾“罗汉蔗”栽种成功,面积扩大,甘蔗的“水果”功用才发生质的变化,有行商从“两广”一带引进土法技术,榨蔗为“糖”。此后,以经营战马为主的“市马古道”上的竹园,商贸逐渐活跃,不仅本地商民和邻县的经商者到竹园交易,千里之外的陕西、湖南、四川、广东、广西等省的商人亦云集竹园,先后建造了广东、广西、江西、陕西、湖南、四川等会馆,坐地经商。被清光绪帝赐封 “三代一品”殊荣的弥勒虹溪人、巨商王炽靠一根扁担行商起家之初,做的也是蔗糖生意。现存“粤东会馆”有碑文称:“竹园一埠,乃滇南衡衢之枢,上通省会,北达京洛,下接南粤,商货络绎。”

  一棵甘蔗的出现,在竹园不过二百多年的历史。甘蔗最初是以“水果”解馋的,它的甜美甚至超过了一般的水果,以致于竹园人用它榨汁熬出了“糖”这种寄予无限憧憬,与美好乃至光明联系在一起的珍贵美味。国学大师季羡林,晚年机缘巧合竟被一张敦煌残卷所吸引,倾注心血写出了一部与甘蔗有关的《糖史》,这部七十多万字的浩繁 巨著,揭示了隐匿于甜美味道深处的一部人类文明史。据季羡林先生研究,印度最早将甘蔗的汁水晒成糖浆,煎煮后制出了石头状的蔗糖块。这种宝物经丝绸之路逐渐传入中国,同时也陆续传到埃及以及欧洲。直到今天,英语、法语、德语、俄语、阿拉伯语等语言中的“糖”这个词均源自梵文。不过,那时的糖不是白色的粉末,而是类似于今天的老红糖块。唐代,朝廷专门派人去西域学习制糖术,并在扬州大面积种植甘蔗生产出糖来。可见,一棵甘蔗传到竹园并广为种植,已经是千年后的事了。

  陈蒸从台湾嘉义寄回故土弥勒竹园的“罗汉蔗”生根发芽,节节 繁衍之后,竹园的蔗糖业才声名鹊起,芳香四溢。随后,丰产和含糖分高的“台糖134”,“印度419、290”,“闽糖70/611”等优良品种纷纷在竹园坝子肥沃的土地上更新换代,活色生香。随着人们对“糖”的依赖更加广泛,到1949年,竹园地区的土榨糖房就有260多座。但是,并非甜蜜的事业都像顺稍吃甘蔗,一节更比一节甜。那时的竹园,蔗农遇到水旱灾害或青黄不接,地主就用放“糖银子”的办法高利盘剥,借糖时按糖市价压低30%—40%折成货币,新糖上市时则按原借糖量偿还,“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蔗农辛苦一年往往还不清欠债。史料记载,1947年到1948年榨季竹园甘蔗丰收,时逢交通梗塞,糖价惨跌,每百斤红糖从往年可换稻谷6斗左右降到只能换2斗,1挑甘蔗只换得1挑柴。竹园蔗农苦不堪言,有民谣唱道:“甘蔗不如柴,上市无人买;泪往肚里咽,衣食从何来。”

  按理说,一棵甘蔗,一扇红糖,在竹园甜香数百年,“衡衢之枢”的竹园一埠也当古色弥香。令人怆然的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富庶的竹园坝子,商号林立的五里商铺,终逃不过贪婪者的觊觎。1927年2月,有竹园土匪恶霸串通临安土匪,一举攻破竹园,烧杀抢掳,使繁荣数百年,俨然用黄金一样的糖色堆垒起来的竹园古街市化为灰烬。当然,甜蜜的诱惑在解放后使竹园人的蔗糖梦得以圆满,一座座蔗海中的大小糖厂,曾经红火多年。尽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竹园蔗区经常发生的“甘蔗大战”,使甘蔗种植热情屡屡受挫,甘蔗的领地也从肥沃的田园坝移向贫脊的山地,但蔗农舞着“金箍棒”奔小康的传统意识仍然痴心不改。在红烟、红酒为弥勒纷披美誉之前,一扇扇烙着“竹园”印记的红糖,俨然就是弥勒的名片。

  我是在蔗甜糖香的故乡度过少年的。我的衣胞之地鱼他得虽然远离竹园坝子五、六十公里,但由于地处适宜种植甘蔗的南盘江河谷,吃甘蔗榨红糖扯白糖,是每一年从冬天到春天的跨年福享。每天清晨,盘溪糖厂榨蔗煮糖时散发出的香甜的气味会随着或凉或热的微风飘漫而至鱼他得的山岗,蔗糖的香气与林草野花的气味融在一起,使在山间劳作的村人一个个如醉如痴,如处仙境,挥汗如雨也有使不完的劲。而悠闲地摇着尾巴啃草食叶的骡马、牛羊则一个劲地打着响嚏,仿佛蔗糖的气味是天赐的香风,是开胃的佐料,是长膘的仙丹,一个榨季下来,牲口兴旺人精神。鱼他得村也在有水的山沟、平地栽种甘蔗,并在大平地心建了一座土墙草顶的土榨糖房。甘蔗成熟时,我和伙伴借找猪草的机会溜进甘蔗林中拣那易嚼的啃。为了比谁牙口好,有时还会比赛吃甘蔗,方法是把甘蔗扳倒用嘴啃,看谁嚼出的蔗渣先堆到顶着下巴为赢。开榨时节,糖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闻香解饥的幸福之地,拾猪草的我们总会在蔗水快要熬成糖稀时舔着口水靠近,熬糖师傅都是村里的大爹大叔,见我和小伙伴们馋巴巴的可怜样,会把那青筋暴突的大手伸入装凉水的木桶中着湿,随即迅速伸进沸腾的糖锅,捞起一把滚烫的糖稀扔进木桶,再捞出来分给我们,那种暖暖的软软的可以扯出丝的甜蜜的浓香,是我那时的人间美味,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

  在那清淡苦寒的年代,蔗糖还是一种神奇的圣物,客人来了煮一碗糖水敬奉,算是最高礼仪。而把糖块供奉祖先和神明,更是表达对甜蜜生活的礼赞和祈盼。就连刚过门的新媳妇也要掐指算算,把生娃娃的日子预定在榨季,既解奶水不足之困,又让新生儿嗅着香风甜味成长。不可否认,鱼他得村里如我一样能在饥寒中长大的孩子,多半离不了一棵甘蔗的恩情。工作后我多次抵达竹园,每每一根甘蔗在手,每每面对一扇红糖、一包砂糖、一粒冰糖,就仿佛面对苦尽甘来的人生追寻,就想向节节向上的一棵甘蔗鞠躬。我在读一篇文章时了解到,能够制出糖来的甘蔗,被哥伦布引入加勒比海地区后,成为新兴的产业,由于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由此引发了非洲黑人最苦难的血泪史。我还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了解到,甘蔗又叫“竿蔗”,既不是瓜,也不是果,种甘蔗也不用种子,而是把一段甘蔗横埋在泥土里,浇透水,踩实土,过不了多久,暗藏于结节处的小芽就会滋长出大大小小的嫩枝,最终发育成一棵棵竹竿似的甘蔗树。甘蔗作为非果之绿色草本植物,素有“补血果”的美称。无怪乎,吃甘蔗长大的人,总透着一股非同凡响的精气神。现在,我的衣胞之地鱼他得已经不栽甘蔗好些年了,改栽一种叫“柑桔”的果树,一种甜中带酸的果子,在这个甜蜜横溢的时代,似乎更适合当下人的口味。

  从高雄改坐大巴返回台北,再次路过嘉义,甘蔗林依旧郁郁葱葱望不到边际,而我对陈蒸的念想亦望不尽去来。甘蔗只不过是一棵草,芦苇一样的植物,却给人间带来那么的福。当晚,我随朋友去逛夜景,在灯火迷离的台北信阳路,不经意间看见一块显眼的招牌:“阿蔗—甘蔗冰茶”,禁不住走进店买了一杯,一口气喝下,那种清洌芬芳、蔗香绵长的滋味,顿觉沁入心脾,周身爽适,回味隽永。在异乡品尝到的蔗汁,如同故乡的味道一样亲切,心中对一棵甘蔗的恩情,如同回味母亲的乳汁。